作者＼【丘美珍】
媽媽的秘密
我後來才知道，媽媽體內，有一個被她遺忘多年的自己。
求學的時候，我出門從來不帶鑰匙。因為，每天放學，媽媽一定在家。我結婚，爸爸去世之後，媽媽花了好幾年重新適應單身生活。慢慢地，不知從何時開始，這幾年我晚上打電話給娘家媽媽，家裡常常沒有人接，令我疑惑。
媽媽去哪裡了？已經晚上11點了，她還沒回家。
答案其實很容易破解。弟弟和妹妹每天都回家吃飯，一定知道她的去處。因此，我陸續得知了媽媽的行蹤。
某一個新年前夕，媽媽一個人跑去市府廣場，擠在年輕人群中看101煙火，跟一大堆陌生人一起參加跨年！（蛤？）。更多的夜晚，媽媽自己攜帶板凳，在台北新北追著歌仔戲團演出的行程跑。
▲Photo：pinterest
追戲是媽媽從少女時代就有的嗜好，她見證了歌仔戲巨星楊麗花崛起的時代。這個以俊美小生扮相，從野台紅到電視台的傳奇人物，常常以男角身分在舞台上談情說愛，一舉手一投足，眼神一收一放之間，充滿撩妹荷爾蒙。
舞台上的女角當然含羞帶怯，配合演出。但是，真正隨之少女心大爆發的，其實是舞台下，或者電視機前的女性觀眾們。聽媽媽說，以前楊麗花當紅時，常常有粉絲打金牌送給她，這證明了自古以來，追星的歷史其實從來沒斷過。
我小學六年級時，楊麗花在台視演出了一部很轟動的《蓮花鐵三郎》，我當時已經稍稍長大，看到媽媽一邊做家事，一邊入迷地追劇時，心裡覺得既震撼又遺憾。震撼的是，追劇的媽媽看起來好傻好天真，完全不像小時候管我很嚴的那個媽媽啊；遺憾的是，我那時著迷的是時空穿越的《尼羅河女兒》（現更名為《王家的紋章》），我們追的主角不同，不然就能好好討論了！
年輕時的媽媽，是以怎樣的心情在追劇的呢？媽媽又是從什麼時候，從少女變成媽媽的呢？
那個兢兢業業，守著廚房、守著我們的媽媽，當她陪伴在我身邊時，那個跟她同名同姓同日生、奮力不懈的追戲少女去哪裡了？是不是當了媽媽之後，她就自動把曾經的自己藏在靈魂最深處，不再回應自身關於夢想、自由的呼求，只是謹守著自己關於母職的羈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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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是媽媽，她還是一個怎樣的女生？
在大部分時候，媽媽知道：注意力是有限的，如果關心自己少一點，就可以關心家人多一點。金錢是有限的，自己少花，孩子就能多用。時間是有限的，照顧自己少一點，就可以照顧家人多一點。
有一次，我問擅廚的她最喜歡吃什麼？她答不出來。如今想來，也許從小就被送作養女的她，從童年開始，在餐桌上就是逆來順受，有什麼吃什麼。從來沒有人能為她好好做一餐她愛吃的。
平凡如我，身後有一個這樣的媽媽默默守護著，這是人生中極珍貴的緣分。最近看了龍應台的新書《天長地久》，我也看到了曾經守護她成長的那位母親。
更早一輩的媽媽，如龍應台的母親應美君，過的是被時代巨輪輾壓到破碎的人生。她雖然出身杭州布店千金，但逃難到台灣之後，落腳南部漁村，與丈夫艱難地胼手胝足，養大四個孩子。她曾經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魚網，曾經穿著長統靴穿過溪水割草餵豬，曾經從工廠批回家庭手工，一件一件賺取蠅頭小利……即便已經如此勤奮，仍然入不敷出，最後，在開學前夕，還是得低著頭去跟鄰居借錢交孩子的學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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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著媽媽辛勞的背影長大，看著她挺直腰桿撐過一天又一天。媽媽失智後，龍應台決定南下專心陪伴。在朝夕相處的時光中，她突然意識到，這個眼前的媽媽，除了是媽媽之外，她曾經是怎樣的女生呢？
為什麼她的媽媽應美君，在70歲時，要跑去隆鼻紋眉紋眼線？又或者，5年後，這個75歲的媽媽，回到杭州家鄉時，為什麼說起鄉音卻展現了少女的嬌態？
我們的媽媽，除了是媽媽之外，她到底是誰？
不論她現在年紀是70、80還是90，在她自己心裡那個女生，到底是幾歲呢?這是龍應台在書中的提問。
同樣的問題，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媽媽。我的媽媽，到底認為自己幾歲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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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心底的19歲少女
記憶中的媽媽，就是家的一部份。曾經陪伴我夜讀、為手殘的我做家政縫紉作業，在我生病時噓寒問暖……但是，對我來說，除了她是媽媽之外，我發現自己對她所知甚少。
今天的我，受益於她多年的辛勞和努力。她們這一代拚盡全力，扭轉了時代的負債，通過歲月的考驗，把孩子們送入她們心中認定的「更好的人生」。
她們這一整代人的座右銘，叫做：「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。」
所以，在養兒育女的階段，沒有自己的朋友、興趣、生活，都沒有關係。一切是為了這個家，為了孩子。這是在現實中生存的必須。
回到如今。剛開始，我只知道在媽媽奔七的外表之下，有一顆被禁錮多年的少女心。後來，我慢慢能推敲媽媽的內心年紀了。
她在幾歲成為媽媽，她的內心有一部分就凍結在那一年。19歲成為媽媽的她，內心永遠會有那個19歲少女的輪廓，即便她今年已經快要70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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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她心裡，自己看自己永遠比別人看自己年輕。有時照鏡子被自己增生的白髮嚇一跳，一轉身擺脫鏡子，又回到心裡那個19歲的自己。
歲月飛逝，孩子會長大。家庭就是一個養兒育女的基地，完成任務後，兒女離巢，老伴離世。然後，媽媽發現，在白天漫長的時光中，就只剩下自己了。
在這樣的安靜與空曠中，媽媽心中那個19歲的少女走了出來，引領她去做各式各樣的嘗試，去過離家探索自我的生活。這一切，彷彿她的第二個青春期來臨。
心理學家說，從幼年、青少年、青年、壯年到老年，每個人的人生在各階段都有特定的成長任務。在當時沒有完成的歷程，會被放在心裡，帶到下一段人生，繼續等待被完成。
這樣看來，中年去騎重機的，或者像我媽，以阿嬤的姿態奮力追戲、混跨年，就一點都不奇怪了！那些應該要恣意灑脫的歲月，延宕多年，終究是回來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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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候，身為中年兒女的我，能做的就是：含笑陪伴。歡迎媽媽心中的少女重現人間。
有了這樣的體悟，我意識到，歷經多年的母女緣分，媽媽與我之間，似乎來到了親子教養的終點。此後，我們活在各自獨立的人生中，嘗試彼此理解，願意互相陪伴，彼此祝福。從此之後，我們相伴走在人間，開始進入女性友誼的起點。
如同龍應台書中所說，如果可以時光倒流，她最希望做的事，就是在媽媽失智前，能夠好好地做一位可以陪玩陪吃，一起瘋狂的，媽媽的「女朋友」。這大概是所有成年兒女的終極體悟！
在這樣想的時候，網路上傳來了一則應景的影音〈母親的畢業典禮〉，我心懷百感看完，腦中浮現出的一句話是：
不論還有多久，有朝一日，能從媽媽的任務畢業，真是太好了！
